这火一烧,庙门砰地一声,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窜出,有股滞闷的气流笼罩住全场,人员开始呼吸困难,连坐在树荫下检视账本的庙主也咳嗽起来。
唯独丧门不动如山,依然站得如松柏般挺直。
洪师父心想:处男的威力真的有那么大吗?
神请不来,煞出不去,就在洪师父快要认栽时,民意代表王先生,也就是新庙的董座大驾光临。
王代表在随员的簇拥下,浩浩荡荡来到庙前,他高仰的视线未注意到地上倒了一片人,只是笑呵呵地问洪师父什么时候可以上香。
“王桑,不太顺利。”
王代表陡然变了脸色,跟在身边嘘寒问暖的庙主赶紧扯开嗓子斥责,要知道王代表今天可是抽空前来,接下来整个月的行程都是满档,洪师父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一个交代。
等庙主拉杂完那些话,王先生淡淡开口:“我可是为了这间庙,间接得罪了黄委员,不成,就算了。”
他们的对话,丧门一字不漏地听下。
自古以来,信仰便脱离不了政治,宗教倚赖官方认可,官人喜欢的,可以正大光明地宣传为正教,不入眼的,一概叫作“淫祠”。
媒体上的政要也不避诲出席宗教活动,越大的宫庙,挂勾的官员越是体面。
像这样的新庙,如果不得地方官支持,要在旧主的地盘立足就难了。
洪师父在官威要挟下,只能咬牙赌这一把。
他解开额上的红巾,换上金红的法冠,登坛焚去表文,向上苍昭示,请天帝入位为神尊主持大典。
道教属多神信仰,神仙杂驳,公会各派法师心中都有一位大神,难分尊卑。
当大伙凑在一块做法事,为免发生“谁家主神比较厉害”之类的小学生争执,公会就明令一律将天帝视为统领众神的至高神。
照理说,以此天道系统套入这世界,世间万物没谁能越得过天帝,但丧门高中参加公会十年一度的普天大醮,他一拿香,金漆的神坛随即裂成两半,公会一阵大乱。
据友人笑得捧腹的说词,连天帝圣上都得回避他屈身一拜,完全是大神们的克星。
细想至此,丧门更是惶然不安,庙方根本不知道四方最顶尖的煞星现正伫在他们的地盘上。
洪师父命人摆开七星火盏,手持宝剑,吟哦走罡步,神情严肃非常。
王先生坐在主事者原先的位子乘荫,拿着手机,不时地朝法坛望来,就像看着一场低俗的街头演出,大概嫌洪师父念经太吵,起身走到树边大声谈笑。
“喝!”洪师父两指向星盏点去,火光异常盛亮,他大步跨过星灯,庙门就在他面前自动开启。
众人无不惊叹,丧门在心中暗暗庆幸仪式总算恢复常轨。
洪师父转身呼唤神驾入位,丧门不敢怠慢,跟随法师的脚步,挺直背脊跨入门坎,左右石狮温驯地朝他低鸣两声,目前为此还算顺利。
神像安座完,丧门低首退到一旁,看洪师父挽袖提笔为门神开光。
洪师父点睛的位子不好,门神像是被强光抑着视线,双目垂下。
给神开炉需要官员敬一炷头香,王代表摇摆进庙,终于轮到他主场。
丧门心头急急跳了两下,似乎向他预告着:重头戏来啦!
王代表手中的香火一插进炉子,香炉随即炸开,炉身四分五裂,不仅把王代表当头炸昏,飞散的香炉碎块像炮弹扫向人群,顿时惨叫四起,有一块还往上冲破庙顶。
大伙无一幸免,连道行高深的洪师父都被炉脚砸破额头,全场只有丧门安然无恙。
大致算是完事了,但丧门不敢开口收费,事实上,他现在连脱身都难,庙方的人手和民意代表的跟班们,十多张熏黑的脸,正朝他步步逼近。
洪师父恍然大悟,恨恨地指向丧门容光焕发的俊颜,竟用美好的皮相掩饰他歹毒的心思:“你就是福兴宫派来的奸细!”
不,他只是被父母出卖来做苦力,但严格说来他并不无辜,也就无从辩解。
“我真的很抱歉!”丧门正面向坛上的神像深深一鞠躬,害他有新厝却不得归。
然后,神像金身发出一长声“嘶”的怪音,像是大侠剖西瓜,神像从中裂成很平均的两半。
丧门吞了吞口水,洪师父与他一干教众,则是黑了整张脸。
灭神毁庙,若他处于西方中世纪,足以挑起一场血与玫瑰的圣战。
“宰了他!”
为免被捆去烧了祭天,这次丧门不再道歉,而是直接逃跑,但他逃窜出庙时,手肘拐到门板,不慎又说了“对不起”一次,庙门应声而倒,砸中大半追兵。
丧门眼神放空两秒,许久不曾深刻体认到自己如此带衰。
洪师父是里头真有本领的道家子弟,最快追上丧门的脚步。
丧门抽起寄放的长柄黑雨伞,横手接过洪师父欲见血的一剑,胡乱地承受三、四个剑式。
“不错嘛!”洪师父带讥说道,更加确信丧门是枚卧底。
丧门使不出劲,一方面他本来就比较擅长肉搏,再者他不愿意伤到洪师父,否则一定会结下怨仇。
洪师父右手快剑未停,左手拈起法诀。
丧门不知道怎么办,以往和陆祈安拿树枝对剑,孩童嬉戏鲜少分胜负,多是陆祈安一屁股坐下说他累了、饿了、不想玩了而结束。
他没认真学过剑法,因为陆祈安手中有剑,陆祈安会站在他前头⋯⋯
当洪师父的剑划开丧门的袖口,天际打下磅礡青雷,不一会,止不住的大雨倾盆倒下,看不清五指以外的视线。
丧门郑重说了声抱歉,趁洪师父抹去眼前雨水抢过刀,旋腿把洪师父扫跌雨中。
丧门不是花拳绣腿的草包,而是街头实战出身的大帅哥,洪师父抱着大肚腩,再起不能。
............
藉这场大雨,丧门才从庙方手上逃出生天。
他循原路回去,到半途,雨转小而停歇,算算距离,差不多是他来时避雨的位置。
但丧门往草丛望去,不见小庙踪影。
他以为是庙的原址停着一台蓝色小货车,就是他被坏心父母劫走的那一台。
车上还多了个人,陆祈安靠在副驾驶座,闲适地发着呆。
丧门眼眶一热,快步走向前去。
“祈安!”
“丧门。”陆祈安绽开笑,轻巧地跃下车,一双手刚好搭上丧门肩头,拂开他身上的水气,还他一个干燥清爽的大男孩。
丧门近看,陆祈安的额头似乎沾上什么紫红,伸手撩高那片遮头遮脸的刘海,竟然是半边大的瘀青。
“你怎么会撞到头?会头晕、想吐吗?”
丧门急急发问,陆祈安摇摇头。
这时,丧门没良心的父母缩手缩脚从车后踱来,哭丧着脸,少了平时那种杀人放火般的为恶气魄。
“四公子突然从天而降,恁老杯老眼昏花,来不及踩停就给他撞上去。”
“什么!”
陆祈安垂着淡眸,无辜道:“我以为开着发财君的是你,想给你一个惊喜。”
“笨蛋!”
丧门用掌腹揉着陆祈安额头的肿包,陆祈安吃痛地瞇起眼。
简而言之,就是陆祈安传送定位的目标锁定失误。
摆这种乌龙,还敢自称是天地无敌大道士?
丧家两老围着儿子嚎哭,丧门忙着给陆祈安散瘀,没心情理他们。
“阿门,你一定要救救阿爸阿母!我们把金贵的四少爷撞进车下,另外三位大公子绝对不会放过我们!”
“我有什么办法?祈安他哥哥从来帮亲不帮理,以前祈安闯祸都是我被打,而且本来就是你们不对!”